【瞳十二】玉壶心(17)

或许是巧合,或许是命运,我在不经意中接触到流月城里最重要的两个肉傀儡,渐渐了解他们的生存状态,看见他们全然不同的命运轨迹,那时候的我,绝对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和他们一样,踏上这条奇异而艰辛的道路。

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:大祭司在冷硬下掩盖着温情,廉贞祭司在柔婉之中暗藏杀机,连我青梅竹马的朋友,也渐渐脱离了记忆中真诚淳朴的模样,变得有想法、有心计,尽管他这些本事从来没有,也永远不会落到我身上来,依然让我感叹时间和际遇给予人的改变。

一切都是这座流月城中随处可见的血腥与困厄所带来的。

我真正看不透的,其实还是瞳大人,有时我觉得他很复杂,有时又觉得他比谁都单纯直接,他在这些矛盾的特质间跳跃,游刃有余,自退自如,让我每一次想彻底了解他的努力都宣告失败。

大概……他真是一个怪人。

我又想起许久前族人们对他的评价,在如今的我看来,这个形容其实也不错。当然,我所领悟的“怪人”,和族人们口中的那一种截然不同:瞳大人怪得有理,怪得自信,怪出了一套自行其道,看似毫无章法、却又互为因果的逻辑。在我有限的见识里,全然找不到任何能够与他类比的人物。

或许,这也是他牢牢吸引着我,让我怎么也离不开的原因之一吧。

……

时光悠悠,不知不觉,又有许多岁月过去,流月城的冬天来了又走,矩木上的花叶年年生发,我在七杀殿内日复一日地学习、修行、侍奉,逐渐走向专精。法术已成为我生命中不可剥离的部分,曾自由散漫的灵力被操控着运用自如,蛊虫雌伏于我手中听从号令,剑术和武学也跨入了艰深的门扉。

我长高了,力气也大了,从一个小小少年,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青年人;从不被任何人看重的小侍从,成长为族内公认的七杀祭司心腹。这让我欣喜,也让我更有前进的力量,夜深人静时,我偶尔会禁不住去想:大祭司身边有一个初七,瞳大人身边也有一个我……

这些年来,每一位前来七杀殿的人几乎都要先知会我,然后才见到瞳大人,我替瞳大人看守这座深深殿宇,看守他的健康、起居、研究和术法,也看守着他的孤独与信任。

我比以前自信了很多,现在的我很清楚,瞳大人是信任我,甚至有一点依赖我的,尽管他从来不说,也没有表露出任何越界的亲近行为,但我们之间……我明白,我和瞳大人已在这许多年的朝夕相伴中形成了一种只可意会,却难以言传的信赖和羁绊。

这也让我能在他面前放下所有防备和伪装,甚至偶尔流露出像当年那样天真懵懂的样子,好像我刚刚踏入这座殿堂,刚刚见到他第一面。

每当这时,瞳大人会微微眯起眼,安静地看我,嘴角挂上一缕若有所思的淡薄笑意。

“这是凤凰蛊。”有一天,他拿出一件东西,对我说:“此蛊能够令血脉复生,若种入人心脉里,不啻于起死回生之药。”

“这……”我看着他掌心里暗红色的蛊虫,连声惊叹:“竟然成功了?!不可思议……这就是您之前研究的那个蛊吧,成功了!”

“嗯。”他语意平淡,似乎对这了不起的突破并不在意,闭上眼道:“可惜成功得太晚,若能早些年研究出来,初七……也能恢复得更好,不必像今天这样……”

今天哪样?

我并不清楚,也没有多问,心中雀跃随瞳大人的话语退下去,浮起淡淡哀愁。从这句话中,我感受到了瞳大人对初七的惋惜和愧疚,这是很难得的。冷静淡漠如他,也有彼此珍重的朋友,我猜他们之前就认识,并曾结下过深厚的情谊。

至于初七因为什么变成傀儡,我并不清楚。我只知道,如今变成了傀儡的初七,再不是瞳大人当年的朋友了,他的冷硬寡言难以贴近瞳大人变幻莫测的心神,两人曾温热的友情,如今只能停留在尽心尽力调试偃甲和蛊虫,让血脉运转更顺畅,让那具曾死过的躯体能更好“活着”上面。

“来。”瞳大人将手伸到我眼前,打断我的思绪,吩咐道:“给我种上。”

这……让我为他种上凤凰蛊?

我忐忑地接过来,小心翼翼捧在手里,看瞳大人解开衣服,露出了胸膛,他苍白光润的肌肤映得我眼睛隐隐发疼,努力控制自己不去看肩头的部分——那里已能看到固定偃甲手臂的枝节。

“这个……这凤凰蛊可以由您自己施术吗?”略一迟疑,我悄声问。

“可以。”瞳大人看着我,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毫无意义,但它对我是有重大意义的——瞳大人明明可以自己给自己种上凤凰蛊,但他交给了我,让我来替他种。

种一个起死回生,一个生命的托付。

“……是。”

我的手颤抖起来,法力在体内涌动,暗红色光芒映照我们的脸,平静而深邃。施术完成后,我感觉背上都是细汗,惶恐、激动,还有巨大的喜悦。

瞳大人信任我,将能够挽救他性命的凤凰蛊交给我,由我为他施法。

原来瞳大人也是爱惜他自己性命的,我感到十分宽慰。和他相处得越久,我就越能从他身上感受到那股无谓的悲凉,除了烈山部的前途命运,他似乎什么都不在乎,包括他自己的命,这让我害怕,怕他哪一天突然就真的撒手而去,再不会回来了。

“种上这个……”瞳大人拉拢衣襟,声音低沉而平静,似乎在跟我说,又似乎是自言自语:“形势危急,我们要做的事还很多,这东西或许有用,或许没用,备着吧。”

 

时间一天天流过,流月城也一步步走向灭亡,我所见的城市和族人依然继续着往日的生活,连矩木上的花叶也蓬勃如昔,但我很清楚,有些事正在改变,比如五色石越用越少,比如有少数族人又失去踪影,传闻他们变成了可怕的怪物。

“不是怪物,只是魔化,而魔力又失控了。我们和那些魔物毕竟不同,想完全容纳吸收他们的魔力,终究不够妥当。”

瞳大人平淡地解释了一切,他似乎不太看得上心魔的力量,因为他与生俱来的另一种力量的缘故吗?

我没有问,也不敢问,总觉得那是十分冒犯他,并会让他不快的问题——如果身携一份强大力量,却对族人的绝境毫无帮助,岂不会令瞳大人更加尴尬?他是那么努力地融入族群,努力在格格不入和偏见中寻找自己的位置。

又一年到来,瞳大人越发忙碌了,大祭司也来得更加频繁,他们在殿内谈话,商量许多关乎族人未来的话题,最后取得共识——流月城的末日已不可挽回,龙兵屿的建设也基本全面完成,我们应当离开这里,到海上去过崭新的生活。

那是他们为族人描画的美好未来,至于当中是否包括他们自己的,我并不知晓。

我也忙了起来,瞳大人将更多研究性的事务交到了我手上,他全力培育新的蛊虫,并拿了一些矩木枝进行培育,在上面加诸隐秘而艰深的法术,这些被处理过的枝条看上去和未曾处理前毫无差别,但在它们的深处却涌动着灵力。

我忍不住问他:这是在做什么?

他瞟我一眼,嘴角挂着高深莫测的笑意,悄声道:“为了对付那个魔物。”

我胸口一窒,整个人愣住了,我以为……我曾经真的以为烈山部和砺罂成为了伙伴,利益一致,私下里,我当然也腹诽过那样的局面。不论如何我们是神裔,本能地拥有骄傲和自尊,如果真要丢开尊严,与魔物沆瀣一气,始终有些……不能接受。

但那是大祭司的选择,他为了让我们能活下去。

现在,从瞳大人别有深意的话里,我明白他们其实也不愿那样,我们并不会真正向魔物低头,更不会成为它的奴隶,我们既要抓住生存的希望,也要维护独立的尊严。

我笑起来,眼前突然一阵模糊,赶紧揉揉眼,高兴地跑出去,差点撞到门框上。身后似乎传来瞳大人一声轻笑。

说起来,从去年开始,我的视力就有些不太好,人也比之前容易疲乏,我以为只是那段时间累了,多注意休息就好,也没太在意。到五月的时候,这种症状有所缓解,我也更加放心,然而,等到夏天过完,情况却变得很糟糕,我甚至在下午的时候,就记不起上午自己做过什么,也曾在培育蛊虫时眼前突来一片漆黑。

我怀疑……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?

为此我偷偷去找过朋友,朋友跟着廉贞祭司,这些年听闻他对于治愈术法修行得很深。

他知道我父母都是因为烈山部宿疾而去世的,第一个自然也怀疑到这里,然而经他检查,我并没有生病,这是幸运的,同时也是不稳定的。

“……我没法保证什么。”他皱着眉头,上下打量我:“族人的病症归根到底,是因为封闭冷酷的环境所导致,加上常年依赖矩木精气生活,对于世间万物的变迁没有抵御能力。我们在伏羲结界内,天地万物之气却能在结界内外自由流通,一旦下界有疫病或其他状况发生,很容易被带入结界中,然后与我们所处的环境相结合,发生改变,反应在病症上,那就……”

“那下界人岂不是也多病多灾?”我插了句嘴。

“是的。”朋友点头:“下界也有各种各样的疾病,远胜流月城中,而下界人寿命短暂,除了天生体质之外,亦有战祸绵延、疫病丛生的缘故。”

他看我似懂非懂的样子,顿了顿,又接着道:“我想跟你说的是……不要大意。我们的病症不但来源于我们自已,也受外界气流的影响,表现出的形式很可能也有些意料之外的变化,比如你现在的情形,虽然就目前看来并非族中宿疾,但很难说它真的不是。我自然不愿作此等想法,但万一……万一你的确病了呢?毕竟你父母都……”

他没有继续往下讲,意思我们都已全明白了,我有些低落,心里已描摹出可能:如果我真的病了,那就意味着我即将死去,族人的病痛是无解的,连瞳大人也没有战胜它的方法。只要我们一天不摆脱结界的束缚,就一天不可能完全康复。


2015-01-2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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