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瞳十二】玉壶心（20）
长叹口气，我收回思绪，又慢慢坐起身来，看向了旁边的石台。上边挂着一块木板，写着两个字：十二。字迹潦草，看出写得很匆忙，笔画的尾端颤抖，拖出让我窃喜的轨迹——这说明瞳大人写下这两个字时内心有过怎样的波动，他像冰一样冷漠和镇定的手竟失去了准头。
不过，瞳大人还是保持着他一丝不苟的规律性，即使要改造的对象是我，他也像对其他傀儡那样，在牌子上写下了改造之后的名字。
有时我会觉得，这种规律性不但是他的习惯，更成为他确定自身存在的一种方式：建立稳定的生活规律，构筑封闭的自我空间，也就完成了对自身世界的肯定和确认。
只有真正孤独的人，才会这样循规蹈矩吧。
如今我叫十二，之前我则是……瞳大人从未问过我之前的名字，我对此并不在意，真的一点儿也不在乎。若时间退回到我刚来到这里的头两年，我大概会对这个问题耿耿于怀，认为他不问我的名字，也不主动叫我，是他刻意漠视我，代表了他对我的无视和冷淡。
但是现在……我觉得这已经一点儿也不重要了，我和瞳大人之间其实并不需要这个，他知道我在这里，我也知道他需要我，这已经足够，至于名字……我想他是真的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，如同他自己的名字。
瞳，这也不是他所在意的名字，甚至不一定是他真正的姓名，当中并没有倾注喜欢或厌憎。瞳大人唯一跟我提到关乎这个的时候，所用的说法是：他们叫我瞳。
是族人们这样叫他，于是他接受并认可，并非出于他自己的心愿。
刚想到这里，门口突然传来脚步声，这不避讳任何事物的规律足音只可能来自一个人。
回头看时，瞳大人的身影已经映在我的眼眸上，他跨进门里，然后站定，默默打量我，如今我能看清他每一个细微的眼神，每一丝神情的变化。我发现他看得很认真，很专注，好像第一次见到我，这也让我有点忐忑，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。
怎么……难道我的样子变了？
“十二。”瞳大人主动叫了我的新名字，向来冷静的声音里夹杂着细微的柔情，我赶紧应一声，下意识地就要下地行礼，瞳大人摆摆手，阻止我的行为，走到石床边，又仔细看了我一阵，才点点头，似乎终于放心了。
“瞳大人……改造已经完成了？”我不确定现在的自己究竟……小心翼翼地问他。
“完了。”他顺手拿过旁边的外袍给我披上，“过两天带你去见大祭司，你如今身份不同，需再给他看看，他也心中有数。”
“是。”
我心里存着许多疑问，比如我现在变成了什么样，身为傀儡的我，跟过去那个我有什么不同？日常起居中有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问题？我是可以立刻投入工作，还是需要再调养？
按过去的习惯，瞳大人讲到这里，意味着我们的对话应该差不多了，他向来不是多言的人，尤其在密室里会显得格外寡言和冷静，所有的闲谈都发生在空闲时，发生在庭院或卧室里。
就在我以为瞳大人要出去的时候，他又一次看向了我，开口道：“我刚才将矩木枝送到了大祭司那里，所以你醒来时我不在。”
什么？
我一怔，差点没接收到他话中的信息，他这是……在跟我说明自己的行踪？
我简直要震住了，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，瞳大人他……瞳大人什么时候需要向我报告他的来去了？！他一向独来独往，
“十二？”
我感觉浑身一麻，不可置信的感觉从头顶贯穿到脚趾，第二次，瞳大人第二次叫了我的名字！这……过去那么多年，他都没主动叫过我，这会儿才多长点时间，他就叫了我两次，两次！
或许是我脸上震惊的神情太过明显，不动如山的瞳大人竟露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神色，他转开目光，盯着那块牌子上的“十二”，淡淡道：“以后我都会叫你。”
我的脑子仿佛已失去了思考的能力，盯着他领口露出的冷白皮肤发了好一阵呆，才小声答个“是”。
插曲就这么过去了，瞳大人再次提起之前的话题，不过这一次他讲到了那件事的真实目的。
“培育的矩木枝已经可以使用，大祭司让我送过去，他要派人去海市。”
“……海市？”
“下界的一处所在。”瞳大人在旁边坐下来，拿过石台上的卷册翻阅，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关于我这次改造的进度和数据，以及一些我还看不懂的东西。他边看边跟我解释道：“那地方在东海上，是一处特殊的市肆，当中人鬼妖仙杂居，三教九流出没。海市形成于何时并未有确切说法，延续至今应当有数百年，它被强大的结界保卫着，没有令牌进不去。前段时间大祭司得到了令牌，如今便可派人带矩木枝过去了。”
我越听越他所讲，越觉得胸膛暖热，而心跳不断加快，他过去可不是这么回答问题的，他的说法总是很简短，很冷淡，甚至可有可无，但现在他变得有耐心了，几乎知无不言。
是因为我吗？他的转变只对我有效吗？我为了留在他身边，继续帮助他，宁可变成肉傀儡，于是他也用仅有的温情来回报我……是这样吗？
我不确定，也不敢问，等他说完后，又道：“大祭司派人去海市，为了什么呢？”
“当然还是矩木的事，吸收人间七情……海市各种异人出没，灵力丰沛，或许有额外的收获也不一定，况且……”
瞳大人微微停顿，然后将目光调向密室门口，我随他目光看去，发现就在通往密室的通道当中，还站着一个人！
“况且……我总觉得这趟会生出什么别的变故。”
瞳大人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，我盯着那人，新生的双眼将陷落在阴暗中的他一点点看清楚——高大雄壮的身躯微微佝偻着，胸膛下方被一团魔气环绕，当中隐约有红光流转，那是我们都很熟悉的魔气。同时，我从他身上还感受到另一股气息，这股不可捉摸的气韵在我们之间流转，把我和这个陌生人连接在一起，让我们具有了相同之处。
他是……
“那是十一。”瞳大人冷冷的声音再度响起：“他的改造也完成了。”